加密貨幣,賽博宗教的崩解進行時?
去年底,我與旅途中相識的朋友聚餐時,被問到,幣圈現在還有什么有趣的事情發生嗎?
我提到了 2023 年比特幣銘文的風潮,提到了美國比特幣現貨 ETF 的通過,提到了 Solana 上的 Meme 幣投機狂熱,提到了比特幣的歷史新高等等。
朋友聽完,只是笑着搖了搖頭,「都差點意思」。
我的這位朋友,在各路明星爭相买入甚至親自發行 NFT,在 Facebook 改名 Meta 梭哈元宇宙,在要买下美國憲法副本、买下一支 NBA 球隊、买下一個島嶼建設烏托邦的各路 DAO 組織風靡一時的那段時間,买入了不少相關概念資產,時至今日都沒有售出。
這些敘事,在幣圈的眼中已成昨日黃花,甚至是「騙局」。所以,對於一個只是來幣圈體驗了一把的、幣圈定義中的「圈外人」,我很好奇她是怎么看待這樣的觀點,又是否會覺得,這些投資是失敗的?
她的回答是:
當然不會。我在买入之前,對幣圈毫無了解也沒有興趣,但 NFT、元宇宙、DAO 這些就是當時的潮流,我覺得如果我不參與其中,那真就是落伍了。我知道我的 NFT 在後來下跌了很多,但我幾乎沒有再去管過,也不會覺得是失敗的投資。就像小時候家裏給买的奔騰電腦,誰會因為奔騰處理器的逐漸落後,就說當時买電腦這個行為是失敗的呢?
我說,這個例子並不恰當,因為买電腦是消費,而买 NFT、元宇宙土地則是投資。她笑着說,至少對她來說,NFT 和元宇宙土地並不是投資,而是消費。因為投資是理性的,並不會以新奇和時髦的感性因素來驅動,而投資,也無法帶來新奇和時髦的感受。
區塊鏈屬於年輕人,Web3 屬於年輕人。我們能用它改變這個世界,或是創造出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世界。但現在,幣圈正在快速失去這樣的吸引力。
信念不能賺錢,所以只剩下賺錢的信念
現在的幣圈,在「江郎才盡」的迷思與失落中掙扎,並且向下沉淪。
區塊鏈技術究竟能做什么?多年的加密貨幣行業發展史中,層出不窮的新敘事為行業發展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動力,讓加密貨幣的「市夢率」得以維持。從 10000 枚比特幣买 2 個披薩這樣自發性的確立新世代貨幣價值的傳奇故事,到以太坊 ICO 狂潮讓區塊鏈變為全新的、去中心化的資產發行與融資平臺,又到 DeFi(去中心化金融)將區塊鏈升級為一個能夠借貸、支持槓杆等一系列金融操作的銀行,再到 NFT、元宇宙、遊戲等「消費級應用」的出現。
區塊鏈能夠改變世界,加密貨幣能夠改變世界。只要懷抱有這樣的信念,待在這個圈子裏對一切新的技術創新抱持好奇的心態,最終一定會等到自己的機會,收獲到屬於自己的回報。曾經,許多的年輕人被加密貨幣的朝氣蓬勃所吸引,投身加密浪潮之中做那個勇敢的時代弄潮人,在奇妙的加密貨幣旅程中改變了自己的生活。
2021 年底到 2022 年,全世界的各路明星爭相买入甚至親自發行 NFT,Facebook 改名 Meta 梭哈元宇宙,要买下美國憲法副本、买下一支 NBA 球隊、买下一個島嶼建設烏托邦的各路 DAO(去中心化自治組織)如雨後春筍般冒出,那是我心中區塊鏈,或者說 Web3 的「黃金時代」。2022 年,在大理,有一場非常熱鬧且「文青」的 Web3 街會,籌備小組也由本地青年社區的兩三個人,逐漸擴大為三四十個人,到最後接近 100 個人,以一種非常去中心化的方式完成了用愛發電。

也是在 2022 年,後來拿到了數千萬元天使輪融資的「跳海」酒館,因為其獨樹一幟的「Web3」特色受到了更多的關注。這家酒館的老板梁優在當時接受採訪時說,他不是 Web3 圈內人,但「跳海」酒館的組織結構採用了來自 Web3 的 DAO 模式,還發行了國內第一款無聊猿聯名啤酒。

Twitter,是幣圈最活躍的社交媒體。在過去,你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加密行業分析和行業展望,對行業不同發展方向的觀點分享或是辯論。現如今,這樣的內容已經失去了市場,變得寥寥無幾。取而代之的,是 Binance 創始人 CZ 養的狗叫什么名字,是各路「幣神」的「成功學」分享,甚至是討論「女大學生」和「商 K」。
這樣的變化,是幣圈陷入「價值創新」迷思後「道心破碎」的直接體現。當美國政府對加密貨幣越來越友好的時候,幣圈自然有欣喜,但更有「這是最後一輪牛市」的惶恐與不安。最开始,對於 NFT「數字奢侈品」或是元宇宙土地「數字炒房夢」等各種敘事資產的下跌,幣圈會責怪項目方們做得不夠好。逐漸地,不罵了,而是漠不關心,對各種敘事嗤之以鼻。
在這樣的幻滅中,交易所、做市商和 KOL 成為了幣圈中最強勢的存在。一個幣若是能上架交易所,就意味着能夠有足夠多的、不在區塊鏈上進行交易的用戶參與進來。一個幣背後若是有做市商,就意味着有資金在「組局」,能夠人為制造價格走勢讓「局」熱鬧起來,在幣圈,現在往往這些「組局」的資金為「陰謀集團」。一個幣若是有 KOL 參與,就意味着 KOL 也要為了自己的持倉搖旗吶喊,最強有力的 KOL 們被稱為「車頭」,哪怕不直接發 Twitter 宣傳,也會有人跟蹤他/她們的鏈上行為來买入。
不久前,剛在香港結束的 Consensus 2025 大會,許多幣圈人自嘲,雖然大會的名字是「共識大會」,但似乎來尋求共識的人們並沒有找到共識。在大會期間,項目方們依然能夠豪擲千金,租下各式各樣的高端場地舉辦精致的活動,甚至在一晚花掉 60 萬港幣的酒水費。
但狂歡,並不能消滅幣圈「我們究竟要去向何方」的迷茫和焦慮。幣圈,沒有了信念能帶來收益的童話故事,只剩下了賺錢的信念。
幣圈的「納斯達克」化,「加密第二宗教」的原罪
當幣圈开始潛意識地將幣圈類比為去中心化的「納斯達克」時,加密貨幣,這個世界上最大的「賽博宗教」的裂痕就已經开始顯現。
加密貨幣的價值,不同的人會用不同的角度去解讀,最多的角度可能是金融學出發。但在我看來,加密貨幣的價值從來都是信念的價值,是「賽博宗教」的價值。
從 10000 枚比特幣买 2 個披薩,到成為「暗網硬通貨」,到成為薩爾瓦多的法定貨幣,再到美國建立比特幣战略儲備。一個又一個偉大的成就,是無法被規劃的,也是無法被預測的。是世界各地的人們對比特幣的信念,讓這個「賽博宗教」走過了波瀾壯闊的 16 年。如果沒有人發自內心地相信比特幣會在未來成為世界貨幣,如果沒有人相信中本聰永遠不會動他/她所擁有的約 100 萬枚比特幣,比特幣都絕無可能穩步發展到今天。
幣圈的「納斯達克」化從以太坊的誕生开始。這其實是「賽博宗教」的第一次分裂,是「加密第二宗教」的正式形成。比特幣原教旨主義者堅守「貨幣」的定位,並不想讓比特幣這條區塊鏈走上追求「能做得更多」而犧牲哪怕一點點的安全穩定乃至去中心化特性。比特幣教衆們相信比特幣本身的價值,而以太坊教衆們,則相信他們能夠也應該去創造更多的價值。
「比特幣是黃金,以太坊是白銀」,通過 ICO、DeFi、NFT、元宇宙、區塊鏈遊戲等等新型區塊鏈技術嘗試,以太坊一路走向巔峯,最終在幣圈人心中取得了如此地位。以太坊創始人 Vitalik Buterin 也在彼時如日中天,成為了幣圈僅次於中本聰的第二個「神」。
但其實,「加密第二宗教」從开始就很不牢固,因為無論是黃金還是白銀,世人都無需這兩種貴金屬去交出其「能做什么」的答卷,來證明其自身的價值。從這點上說,比特幣完全可以與黃金媲美,但以太坊則無法和白銀相提並論。因為從以太坊誕生开始,以太坊就走在了需要不斷經受價值驗證的道路上,就像我們無可奈何的人生,永遠都需要交出答卷。
與其說 Vitalik Buterin 是「神」,倒不如說他更像是幣圈的喬布斯。現在,他的處境,似乎正處於和早年喬布斯相呼應的階段。1985 年,蘋果公司遭遇 IBM 的競爭業績下滑,由於和大部分管理層的理念不合,喬布斯被踢出了蘋果董事會。將近 20 年後,以太坊遭遇 Solana 的競爭業績下滑,當 Vitalik Buterin 表達不會主動接觸政府尋求「招安」來作為利好時,他也從「V 神」成為了「V 狗」。
在衆籌平臺 Kickstarter 上,有許多遊戲從完成募資到最終开發交付,都經過了漫長的時間。「莎木 3」超過了 4 年,「星際公民」更是已經超過了 12 年仍處於 Alpha 測試階段。但在具有強投機屬性的加密貨幣市場,Vitalik Buterin 無法從市場得到那么長久的耐心。
但其實,以太坊上發生過的種種新型區塊鏈技術探索,到底能不能「走起來」,到底有沒有用,是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。以 NFT 為例,從 CryptoPunks 的誕生到 NFT 的爆火,中間經歷了約 4 年的時間。而如果說 NFT 使區塊鏈技術找到了「新型藝術介質」這一應用方向,通過計算機算法來創作藝術的計算機視覺(藝術)則從 1950 年代就开始起源,直到約 70 年後,才找到了區塊鏈技術使得這個藝術門類具備唯一性和可追溯性,更找到了完美的呈現形式——畢竟,如果只是把計算機算法生成的圖像用打印機打印出來,其魅力勢必大打折扣。
為什么,幣圈在這一次失去了耐心?
真牛市,假牛市?
因為,比特幣在去年歷史新高了。
在幣圈,「刻舟求劍」一詞被用來特指參照過往的上漲經驗以捕捉下一次的大行情。「刻舟求劍」的鐵律之一,就是每 4 年一次的比特幣減半,都會开啓一波大行情。比特幣將會上漲並創出歷史新高,同時在高位橫盤,以太坊為首的「山寨幣」將成為牛市「下半場」的主角,各種新的區塊鏈技術敘事,將帶來一個又一個幾十上百倍收益的財富神話。
當比特幣在去年再次創下歷史新高時,幣圈依然相信這一鐵律。與前幾輪牛市不同的是,這回,幣圈更焦慮。這樣的焦慮依然來源於信仰的失去——連美國政府都進來「接盤」了,再往後,留給散戶的機會將越來越少了。
比特幣的歷史新高,對大部分幣圈人來說,並不能直接獲取收益,因為比特幣的體量太大了,投資比特幣很難快速達到財富自由。大家希望的,是比特幣歷史新高之後的「山寨幣」狂熱。
這一次,其實復制「山寨幣」狂熱的客觀條件並不存在。首先,購买比特幣現貨 ETF 的資金實際上是活躍在傳統金融市場,並不直接進入鏈上,像過去那樣在鏈上參與 DeFi、NFT、元宇宙等鏈上活動。其次,幣圈內部實在沒有出現一個能夠讓人耳目一新、團結一致的新加密原生敘事,更遑論能夠吸引到圈外人的關注和參與。
但是,苦等了 3 年,就等來這么一個結果嗎?幣圈不甘心,「不甘心」的共識形成了一個虛假牛市,圈內人稱這種市場情況為「PvP」——在上個牛市,大家抱着對新敘事的共同熱情和愿景去向外傳播,Web3 的理念甚至傳播到了一些非區塊鏈行業之上。而這次,大家對新敘事沒有任何共識,只想着做一個「聰明人」,從對方的虧損中取得勝利。
這像極了「彌留之國愛麗絲」的結局——一個又一個艱難的求生遊戲,其實是遭受到隕石撞擊之天災的瀕死之人最後的求生意念,共同創造出的一個幻境。
對於「賽博宗教」而言,這是一個非常糟糕的情況,它釋放出了一個非常危險的跡象——幣圈,在迷茫和失落中,在賺錢的焦慮中,親手脫去了幣圈理想性和神聖性的外衣。
悲觀的誠實,其實是無奈的自我矮化
幣圈开始稱加密貨幣是一個「大賭場」。
去年,我在线下與一位認識多時、專炒 meme 幣的好友見了面。meme 幣是他進入加密貨幣市場的开始,也幾乎是他在加密貨幣市場中唯一感興趣的賽道。
「我就覺得這東西好玩,是我們這代年輕人玩的東西。meme 幣,或者把幣這個字眼去掉,這種東西是天馬行空,在現實中不怎么被理解的,但是在加密貨幣市場中,大家認這個東西,這種文化。當我發現我對這些內容的嗅覺或者說審美可以賺錢的時候,我覺得 meme 幣實在是太酷太好玩了。」
在他說完這番話以後,我和他狠狠地幹了一杯。酒精在我身體中蔓延的同時,我的腦海中快速閃現着那些曾經讓我感到興奮的 meme 幣,比如,由那個全世界聞名的柴犬 meme 衍生出來的、被馬斯克反復提及的 $DOGE、大集氣為拍下美國憲法副本的 $PEOPLE...
但現在,「有趣」這個曾經的 meme 幣金鑰匙也幾乎失靈。拋开一切,閉上雙眼,僅剩一個字:
「賭」
Solana,本輪假牛市中最熱鬧的「加密賭場」,自去年 4 月 1 日以來,就有超過 64 萬個 meme 幣出現,而這僅僅只是截至去年 7 月初的數據。也就是說,在 3 個月的時間裏,平均每天在 Solana 上出現 7000 多個新的 meme 幣。
「賽博宗教信徒」的消失,對應的是「加密賭客」的出現。「加密賭客」們每天在各個聊天軟件上發的一串又一串英文和數字夾雜組成的「地址」,這被簡稱為「CA」,中文意思是代幣的合約地址。有了這個地址,才能夠精確定位到需要交易的那個代幣。
「聰明錢」和「dev」,是「加密賭客」們最關心的成敗因素。「聰明錢」就相當於「加密賭神」,這些區塊鏈上的地址在每天的交易中因高勝率而受到追捧,他們的交易動作會引起許多「加密賭客」的追隨买入。「dev」則是「developer」的縮寫,這些人是代幣的創造者。「加密賭客」們需要一個相對可靠的「賭局發起人」,盡量避免參與有過开局就大量拋售「前科」的代幣創造者所發起的「賭局」。
客觀來說,這一輪假牛市,創造了最多財富故事的敘事,就是「加密賭場」的敘事。但,這本來只應該是無可奈何的、對現狀的誠實,最後卻變成了麻木的理直氣壯。
這是加密貨幣這個「賽博宗教」迄今為止遭受的最嚴重挑战——一個行業理想性和神聖性出現裂痕的時候,誰都不知道,這個裂痕會在什么時間以什么樣的方式得到修復。
甚至,這個裂痕真的可以被修復嗎?
加密貨幣的共識並沒有牢不可破,它需要繼續成長
區塊鏈技術創新嘗試所創造的幣圈「新敘事」,最大的價值在於讓「賽博宗教」能夠以更多元化的形象出現在世人面前,讓更多的人通過不同的口子對加密貨幣產生興趣並深入了解。在以前,這和加密貨幣價格的成長是正循環的,但現在,已經脫鉤了。
加密貨幣的價格增長,更多的是強化已有「教徒」們的信仰。而加密貨幣所創造的驚人財富故事,對加密貨幣的「傳教」並沒有什么直接幫助。
幣圈需要新敘事嗎?需要。着急嗎?不着急。世界在不斷發展,技術的進步會帶來源源不斷的新需求,很可能在明年,又甚至或是明天,關於「區塊鏈還能做什么」這個問題的答案,會自動浮現。就算沒有,原來的敘事難道就做得足夠好了嗎?沒有,依然可以做得更好,依然需要繼續探索。
如果加密貨幣只是一個「賭場」,只是一個投機者的樂園,那它就已經开啓了死亡倒計時。幣圈怎么看待這個行業,決定了這個行業會如何向世人展示自己的面貌。
這一代的年輕人或許還會覺得加密貨幣很酷,那么下一代,下下一代的年輕人呢?他們又會如何看待加密貨幣?
我不知道,我的朋友,答案在風中飄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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